诗藏阁实力诗人自选路也的诗28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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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女,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共十余部。获过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奖、星星年度诗人奖、天问诗人奖等。

路也自选诗28首

《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傍晚》

风从南面吹来

吹过江堤,吹过麻雀翅膀,吹过村庄的衣裳

当它吹过我和你的头顶时

不知不觉换成了最温柔的口气

大半个太阳脑袋被按入水杉林

那在最后夕光里弯向菜地的身躯

像是朝大地做着晚祷

那单腿站立的稻草人

在渐暗的光线里突然感到举目无亲

当最后一辆人力车吆喝着驶过了路面

整整一天的尘埃全部落定

我听见江水在不远处轻轻叹息

蜗牛粘在潮湿的屋顶

脚下的野菊在暮色里摇晃出沙沙声

一只蜥蜴在石头上留下了褐色的卑微的姓氏

这个傍晚多么轻,多么让人心疼

从什么时候起,你已轻轻揽起了我的腰

就像搂着一捆刚刚割下来的草

哦我是你臂弯里的一捆青草

是江心洲的草,是灯心草

《你在病中》

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

惦念着你的病情

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

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

祈祷你的康复

如今你在病中

请像一棵雨后的稗草那样好好歇息

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细细的嫩芽

把来苏水味的疼痛和晕眩打电话告诉我吧

生命原是一笔需要慢慢偿还的债务

请打开病房的窗户,看看水杉树顶的朝霞和落日

还有那飘着晚饭花香气的小路

安宁和静默是最好的大夫

我还有一大串叮嘱,也请求你一一记住:

你要在美德里加进去那么一点儿懒

让书桌上轻轻落着尘土

你要与茶为友,以烟酒为敌

你要常吃核桃花生芝麻,还有海藻和鱼

你要每天去江边散散步

你必须按时吃药啊,不能怕苦

《晚安》

晚安——

当我们彼此这样说的时候

电话线在风中轻轻地荡了一个弯

我楼下的茑萝早就合上了眼睑

你屋外的水菖蒲用外省口音打起轻鼾

我们相隔的上千平方公里啊

在半明半暗中笼罩着淡雾和轻烟

晚安——

这两个字的韵脚可用来催眠

使心跳和血流慢下来,使骨骼里的钙积淀

使大脑像广场那样空,使我的子宫像花骨朵那样饱满

在黑暗中消除着疲倦

晚安——

梦这只蚕很快就咬破躯壳和棉被这两层茧,从中飞出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飞走的

会把填满谷糠的枕头沉沉地压扁

晚安——,晚安——

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

被我们当成大床

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

《泉边》

我和你坐在泉边。

这水多么清,它来自山的脉管

名词在渗出岩层之后变成了动词

又从方形池塘流往沟涧,七步成诗

就像我爱上你之后,欢乐溢出身体的斜坡。

这个晌午,我和你在山间

用泉水洗过手和脸

静静地倾听早衰的白杨树叶子落下来

不知蝉儿正在吟咏的是五绝还是七绝

山高水长,一道多么古老的琴弦

我的心跳则是轻松的快板。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你,所以我才爱它。

如果你是这山里的樵夫,那我必定是采桑的蚕娘

我们还要一起在这世上活过许多年

梵歌在菊花丛上萦萦绕绕,在我们身后

是那雕梁,是那画栋,是那一座汉朝的寺院。

《忆扬州》

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

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是我和你的扬州

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

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水杉啊水杉》

我爱你们,这些种在长长道路两旁的水杉

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们

我爱你们的高,你们的瘦,你们的直

你们的彬彬有礼,你们眉清目秀的好年龄

你们的愁肠和多情的身子骨

还有像烟一样轻灵薄透的神情

潮湿的大地通过你们

进行深呼吸,并与云彩联络着感情

身上的细长枝叶能排列出无数象形文字

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才子啊

在江南妩媚的天空下一路风光,浪得虚名

你们不知道,那路旁开蓝色小花的鸭趾草

也为你们害了相思病

我心口的一颗痣正因激动而颜色加深

为你们,我远离了我的杨树的故乡

是的,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地爱过白杨

它们在郊外一排一排地站立,像是豪言壮语

每棵树都有沙沙作响的青春

苦命的麻雀栖落在它们的肩上

在爱过白杨之后,现在我竟又开始爱上了水杉

并心甘情愿成为这里的囚犯

我要沿着这条两旁长满水杉的乡间道路一直走下去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生活

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饭。

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

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

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

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

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

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眼睛闪亮,头发凌乱

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

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

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

《火车站》

它的人群苍茫,它的站台颤动

它的发烫的铁轨上蜿蜒着全部命运

它的步梯和天桥运载一个匆忙的时代

它的大钟发出告别的回声

它的尖顶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远,对应遥遥里程

它的整个建筑因太多离愁别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钻出了我这个蓬头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在方块砖上滚过

发出青春最后的轰轰隆隆的响声

                          

《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巧克力邮包》

邮车缓慢,越县过省,在黄叶飘零的日子

南美洲的可可来到中国

溃疡的国土因一小箱正在行驶的巧克力

变得平整安宁

西班牙语的馥郁芬芳飘散在

汉语的古老暮色里

心形的、贝壳状的、带斑纹的、夹果仁的

都放在小龛,一颗挨一颗

在盒子里住着隔壁

纸标签在邮包上舔着嘴唇

上面有我的名字,那方块字迟早要变成两只蛀虫

我会用剪刀剪开侧封的胶带

把整个特快专递纸箱的后宫破译

我要献出牙齿,在四十岁之前不惜让一口好牙掉光

我要献出胰岛素,五十岁之前患上糖尿病

我吸收热量,打算六十岁之前得冠心病脂肪肝,全线崩溃

为的是,能用居里夫人提炼镭的方法

从这两公斤里提炼出一毫克的幸福

一微克的回忆

《也许我愿意》

也许我愿意

每天和你在一起

放鸭子。

我后半生的心

是一块擦拭得锃亮的

窗玻璃。

我们一大早就去了不远处

那条心地单纯的小溪

太阳在皮肤上涂上一层

深色的釉彩

健康的青草漫过双膝。

我愿意

每天黄昏听你

用口哨集合起鸭子回家

那时大地多么沉寂

落日多么辉煌、壮丽。

由于水草丰茂

我们的鸭子长得太大,几乎像鹅

只是头顶上缺少红色王冠

那才是鹅的标志。

我们不擅管理

使得鸭子们全都跟我们一样

信奉生活中的诗意

渐渐夜不归宿,踏上伟大的流浪之路

哪管快乐和失意

就这样,它们从人工养殖过渡还原成了

野鸭子

把自由主义的蛋,一颗一颗地

产在无边的草丛里。

《山坳》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岗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板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

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我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在增城吃荔枝有感》

荔枝相当于水果中的贵妇

就像杨梅和樱桃

是水果中的小姐和丫环

它被一个皇帝用来讨好

他的某个妃子

在没有高速公路和波音飞机的时代

这是一个劳民伤财的故事

是一个生活奢侈豪华的故事

是红颜祸水的证据

被看成亡国的原因之一

是的,我们不妨说,是荔枝颠覆了

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

我们也可以说,这就是爱情呢

要以一个王朝的毁灭为代价

其实所有的爱情都是昂贵的

都像荔枝一样容易腐烂,朝不保夕

为了保鲜,必须日夜兼程

使人筋疲力尽

并且累死许多匹马

这是爱情故事中惟一与吃有关的

在我看来,这首先是一个吃的故事

其次才是爱情故事

它使我想起在我的学生时代

差点儿因为一个男生送的一袋巧克力

而以身相许

如今我快到了杨贵妃缢死马嵬坡的年龄

我没心没肺地活着

乘飞机跑出里来到广东增城

自己买荔枝给自己吃

从“桂味”、“糯米糍”、“水晶球”,一直到“挂绿”

如果按古代的成本计算

我差不多吃掉了半个大唐江山

如今,谁也不是我的唐玄宗

我也只是我自己的杨贵妃

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长安

《一床棉被》

妈妈在窗下给我缝被子

用操劳的针穿起了牵挂的线。

我歪坐床头,脚丫子放上书桌

我是她的女儿。

十年前,姥爷到集上买布料和棉花

请姨姥姥做了这床被子。

姨姥姥是妈妈的亲姨,姥姥的亲妹妹

穿针引线时想起她那早逝的姐姐。

姥爷在一个有薄雾的清晨抱着新被子

比冬天早一步赶到城里。

那时我在恋爱,对自家人态度漠然。

姥爷于前年年底去世

他对我的挂念以一床棉被的形式

留在了人间。

棉花是上好的,洁白、善良、厚道

那是一床棉被的传统美德

布料图案上的野菊盛开

如今陷在怀念里,枝叶花瓣看上去有点疼。

我把脸贴在棉被上。

我挨着死去的和正在衰老的亲人

挨着二十四节气和大地体温

上面有姥姥味、姥爷味、姨姥姥味和妈妈味

母系家族的爱多么绵软多么悠长

我是大家最惦记的那个孩子

《露营》

今夜,我的床是整个一张北美大陆

南达科他州平原是一面方形床单

一本世界地图册当了枕头

这里只有天空,只有天空中的云

与我的祖国相连

密苏里河从身旁缓缓流过

我体内有长江黄河的节拍与它呼应

不远处的廊桥是不是曾在书中读到的那一座

附近的篝火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可否把乡愁朗诵

当祖国从太平洋彼岸醒来,我正准备入睡

此刻我有着中英文对照的心情

在梦里我会把帐篷上空的满天星斗

由拼音文字译成象形文字

把遍地蔓延的惠特曼的草叶读成李白的苍苔和蒲柳

把狄金森的苜蓿或石楠读成李清照的海棠

从身旁跑过的松鼠会像衔走松果那样

衔走我的片言只语

当东边天色微明,那是太阳从我祖国的方向升起

一群火鸡飞过橡树林

用流利的英语啼叫把我吵醒

《文史楼》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图纸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副词连词叹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

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

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

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

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

门后和墙角散发着

汉语腐烂的味道

那么多苟延残喘的古典

那么多飞扬跋扈的后现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时又忙着做现实的教士

以寻找真理的名义找到了荒谬

以数学方法探索浪漫和无用

蚂蚁钻进了点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仓

患上幸福的厌食症

女生头上的发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们将辩证法和逻辑学

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将长长围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独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开

仿佛桩桩绯闻

但这楼里的爱情不会有新意了

无非是西厢聊斋或者简爱

也许文史楼从本质上讲

性别应该为女

她阴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着唐诗宋词

一直想对银杏林那边的理工楼

投怀送抱

自恋几乎是文史楼的职业病

伤春和悲秋是最明显症状

侧墙上的海报天天在换

那是整幢楼的价值观念

大门口的果皮箱

扔进揉皱撕碎的浅斟低唱

云飘过楼顶上面方格稿纸般的天空

写下水调歌头或如梦令的句子

毕业生有的官至部级或正厅

为此楼光宗耀祖

属于出产的极品

优等品在媒体频频亮相

天天写“本报讯”

大多数属于免检的合格品

做了教师或秘书

次品是那些跳来跳去

总找不到社会定位的人

废品则是极少数极个别的

名字叫做诗人  

《单数》

如今,一切由双数变成了单数

棉被一床,枕头一个

牙刷一只,毛巾一条

椅子一把,照片保留单人的

窗外杨树也只有一棵

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雌的

她们像寡妇一样形影相吊

像尼姑一样固守贞操

如今,一个人锁门,一个人下楼

一个人逛商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屋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睡去

一个人从早晨过到晚上

还要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布娃娃在书架上落满灰尘

跟我一样也没有配偶

我离异了,而她是老姑娘

我们同病却无法相怜

电话机聋哑人似地不声不响

谁能在夜深人静时拨通我的心弦

我连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孤零零的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引起回音

我是韵母找不到声母

我是仄声找不到平声

我是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

我是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

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

我是单数,我是“1”

以孤单为使命

以寂寞为事业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荫。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山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窸窸簌簌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妇科B超报告单》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位,宫体欠规则,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8cm,内膜厚0?8cm

附件(左)2?7×1?6cm,(右)2?7×1?8cm

回声清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健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西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墟,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潮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木屋》

我说,这木屋有和气的表情

烟囱把上苍当信仰,上面罩一片白云

野苹果每隔一会儿就亲一下屋檐

为迎我这个外宾,你们把自由主义的草

共修剪了三茬

我说,这木屋适合青梅煮酒

露台上的夏天已倾斜

风吹送话语,在对面河岸引起回响

血管里的奔流跟星空进行着交换

在这些温驯的旧家具中,我感到踏实

我愿意把月亮当奶酪夹进面包当晚餐

只是担心烤箱里的青玉米经高温

会不会变手榴弹

我说,这木屋有福

屋前那棵老橡树力气巨大,让风改了方向

屋后小河的呼吸

加重了一丛丛野花的妄想

这木屋周围可刀耕火种

耕地也是田字格,只不过上面写字母

如果种豆角,让它们扭着弯曲细长的腰肢

爬上玉米秸杆

那该多么像我的故乡

这里,离我那纸叠的爱情十万八千里

我快乐,洗衣机里笑盈盈的肥皂泡也快乐

浴巾有一点点困倦

旧衣裳庆幸自己当了晚礼服

我说,这木屋是宅邸,是王府

墙是粗糙枫木,楼梯直接用有斑痕的白桦树干

生锈的钉子歪得多么可爱!

《芦苞芙小溪》

每天,芦苞芙小溪紧挨木屋细长婉啭地吟唱

虽然附近的伊利湖觉得自己更重要

从我家到你家,芦苞芙小溪应是唯一道路

我们把桨划得既工整又对仗

早晨微雨只润湿了野百合的草裙,可忽略不计

溪水被两岸高大的枫树林感动,永远清凉

追日的夸父射日的后羿肯定没到过美洲

新大陆的太阳也新,明亮得足以掩去前半生的悲伤

水中倒影跟外面那个同样地好

木船正轻轻揭开河流的绸缎衣襟

  

听,啄木鸟在工作,把树干当成办公桌

这里有着一种远离政府的寂静

滑翔的蜻蜒蝴蝶跟我一样,有闲,没有钱

伸手够到酿造哲理的野葡萄,风把话留在早红的叶子上

蜜蜂在水边的杜鹃花上做着祷告

它们并不劳动,只是想做做花间派

睡莲开黄花,用英语讲《金刚经》

把天空讲得越来越蓝了

好不容易绕过横卧水面的朽木

一群在蓼草中隐居的野鸭又将木船阻挡!

湍流处,桨漂走,仰倒朝天大笑,看云在天上跑

整个美利坚都晃动了

到达溪水尽头那个湖时已是黄昏

西天得了大奖,颁发一大个金奖章

刚绕过一个小岛,天地衔接处就盖了封印

月亮孤单的身影打动地球的芳心

荧火虫也有国籍,灯油比中国的要多些

我们掉转船头回家,快快回家

家门口燃起火把,隐隐照着航程

淮扬菜已端上露台,整个宾夕法尼亚流下了口水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只蚂蚁绕地球一圈

驮着两大箱子的想法,一路留下不浅不深的车辙

一只燕子飞过四个温度带

体内的小小发动机不停,微微发烫

在心中记下南北东西的景色。

我回来了,回来了

钥匙还是那一把,铜的,柄上有一点缺口

末端的圆孔拴了红黄相间的头绳

我用它打开久闭的积尘的木门

插上所有电源,给灯泡电脑洗衣机冰箱和空调

都输入进温暖的血液

多么好,我重新听到了这幢房屋的脉搏。

我回来了,挂历上的鸢尾还在开着

北墙上那簇上百年的荷兰向日葵

依然在等待收割

纯棉床单上不多不少,还是印着个方格。

一只蜘蛛在门后的墙角安了家

两只年轻的蛾子从大米袋子里飞出

结伴而行,从厨房飞到后凉台去郊游

三只棕色小蟑螂亮亮的,趴在灰色地板上佯装缄默。

是的,我和我的偏头疼一起回来了

我和我那一肚子发霉的汉字,一起回来了

我和一个国家被雨淋湿的千里暮色一起回来了

没有胖也没有瘦,心里还是流淌着一条大河

头上的发卡还是那一个,项链上的小石头还是那一颗

啊真的,真的没有改变什么

只是比从前多带回了

一本世界地图册

《抱着白菜回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

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赶

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时厨房里炉火正旺

一块温热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着它

我两根胳膊交叉,搂着这棵白菜

感到与它前世有缘

都长在亚洲

想让它随我的姓

想跟她结拜成姐妹

想让天气预报里的白雪提前降临

轻轻覆盖它的前额和头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高档饭店门口

经过高级轿车,经过穿裘皮大衣和高统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

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

为破碎的山河

护送着鸡毛信

《邮箱》

我们相隔多远?从网易到新浪那么远

邮件在光纤里穿梭

偶尔携带以回形针固定的包裹

字母上浮,汉字在邮箱底部沉没

我写给你的信,你写给我的信

有时同时跑过孤独的山东半岛

半路相遇,佯装不识

继续朝对方营地奔去

我们在邮箱里绝交过19次

运载过胡萝卜、小红辣椒和蜂蜜

偶尔产生这样的念头:

一起在邮箱里过夜

个别时候,鼠标卡哒一声

信会弹跳,改道去流浪、走亲戚

迷途知返或者走失

我曾经丢失过一车干草

大雪封门,树林沉寂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使邮箱连接了穹苍

一封你写的邮件穿过茫茫风雪

支撑起我的夜空,把星星旋拧在幕布上

《在泰山下》

1.

它就在窗外。它是山峰的基本型号和代表

它是雄性的,有巨大的睾丸

春风可让它萌芽,但不会使它受孕

当草木莽莽,海拔应略有增高

这山可作镇纸之用,压住风起的平原

使半岛紧依大陆,不能漂移

使河流按既定方向淌进太平洋

使国泰,使民安,使今夜小旅店里的我入睡安然

2.

用繁体隶书写出,那么大的一个字竖在那里

这个简单的象形字

每个笔划都得动用直升飞机来完成

石径、瀑布、庙宇和香火,使这墨迹深浅不一

植物的神经末梢正合爽脆斩截的笔意

只有圣人可以把这个字临摹好

从登临处直至海拔米

3.

我的痛苦并不能使它降低一寸

我的孤独,占地面积跟它周围的平原一样广大

心里最陡峭处有级台阶

距离太近,无法逃出它的倒影

行走时,必须将它背负着

此刻躺在这小旅馆,从身体的南天门到玉皇顶

我何其疲惫,怎样才能穿透心中的迷雾、几何和代数

——看见日出?

4.

一座浑身写满了字的山一座有学问的山

说话时用古文,用政论的口气

声调坚硬以至刻进了花岗岩

叹气和尾音是那些虚词,石锈斑斑,字迹洇漫

我不会重于此山,只能轻如鸿毛

一片叶子遮挡住眼睛,就看不见整座山了

蚂蚁一样的我还企图移动它

我必须为今生来世

在内心举办一场封禅大典

我必须为世俗生活种上山楂、核桃和板栗

在灵魂道旁手植松柏和灵芝

我必须为从性到爱、从生到死、从绝望到自由的攀援

修建索道

当我累了,打算结束跟这个世界的争辩

我不写欠条,也不贷款

只在门前竖起一块石敢当

5.

一列由南向北的火车

横穿过夜晚,摇动大山的脚趾

并向山涧里开败的桃花致礼

一架红眼飞机越过大山的额头和发际线

朝命运的机场缓缓降落

我依然醒着,以坡度和缓的仰卧姿势

而我的心,从来中途不停,是一站直达的特快

从来不中转,是直飞的航班

在这个叫山东的省份

假如这么大一座山也不能安慰我入睡

我只好服下两粒安定

6.

今夜独自蜷缩在这小旅馆,大山就站在窗外

明朝分手,该用摩崖石刻上的大赋,还是无字碑

已经不能由我说了算

从遥远南海上刮来台风,割破电话线的喉管

这些年我一个人生活得过于辽阔

天气预报从来不准确,在春天也会有雨夹雪

这些年啊,我总是用竹篮打水,给瞎子点灯

为的是,让肉体青未了,让精神凌绝顶

《内布拉斯加城》

A.

这城如此寂静,正好适合我的孤单

仿佛不在地球上,仿佛人类尚未诞生

仿佛还不曾有过时间

寂静为身体镶上一道银边,为心上足发条

我听得见血在脉管里流淌

看得见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

天空低矮,太阳猛烈,云朵舒卷

当它们自己也无法忍受自己时

黄昏将辽阔得一下子伸延至天边

B.

路面是红砖的,楼也是,它们怎么跟我一样

都喜欢穿红方格子纯棉?

教堂尖顶笔直,想把天捅破,想弄清自己

究竟指向生前还是死后

蒲公英也有信仰,个个绒球都有一颗扶摇直上的心

在风的恳求下,一朵紫菀开放了

刚好就在我的脚边

走出不到百米,一棵上年纪的山毛榉又拦住了去路

问我可否愿意在那银灰色光滑树皮上

刻下我的姓名

C.

中央街道拱起,弧度约等于我对人生的思考

车子从弧的那边露出半个脸

珠宝店橱窗在烈日下反射自身光芒,几乎失明

相比之下,图书馆还算清凉

在一本本书籍的呼吸里歇着

渐渐爱上自己的博学

使得对面的电影院,无法不感到自惭

而旁边小餐馆的心思像汉堡一样简单

把奶酪、牛肉、火鸡腿和沙拉全都露在外面

使人想到这个国家的确够壮,也够胖

D.

这城总喜欢把绿树画上额头

以示国家植树节在此发源

我每周必去的银行就在正面画了一棵

淡蓝色支票照亮贫穷的脸

拿出护照,遂想起家在地球那一边

日历多撕一页,时钟多走一圈

兄弟姊妹都在梦中,母亲正拉开蒙蒙亮的窗帘

而父亲睡在一个盒子里,睡回到地壳,睡回到了史前

E.

路口只有我一人在等交通信号

鞋底上沾着三万里之外的土

多么遥远,除了太阳月亮,谁都找不到我

拐往旧货铺,花1美元大钞

买到一只木制奶牛,它木墩墩的憨厚对我是一种安慰

是的我需要安慰,我还需要对它倾诉衷肠

而一只布娃娃的衣裳旧了,等着我去抚慰

她那颗亚麻布的心

最后看中的是一只树脂猫头鹰

它是哲学家,该挂在床头

用以指点人生迷津

F.

书店叫书籍门诊,名字怪,空间小,却胸怀全球

我总是在午后到来

把买面包的钱挪用为书款

坐下来,用一杯清咖啡加深着阅读

老板娘对诗歌的热爱使我宾至如归

感到在世界任何角落,仅凭分了行的文字

就能找到亲人

可她哪里知道,一个诗人

每写完一首诗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G.

小小的城有一个大大的郊外

白色水塔在举重,用四肢举起上百吨

塔下面,草地连绵,一排山茱萸在湖边照镜子

枝叶花果都长成字母的模样

而我把它们全读成部首和偏旁

穿过红栌的迷茫,会发现一处老磨坊

一具戴花环的十字架竖在它身旁

正仰望着苍天祈祷

用来喂马的干草卷轴,它们在远处的田间

忽然产生了滚动的念头

更远处,一排大雁为绕过一片黑亮的云彩

决定改变飞行的方向

H.

一只离群的松鼠在突来的雨里

爬上电线杆,接着把电线当钢丝走出好远

我孤单,但不比它更孤单

路旁沟里一株丰收的野苹果树

不堪重负,把晃悠悠的果子一只只掉到地上

无人摘无人捡无人瞧见,我怎会比它更孤单?

教堂钟声的回音摇落了鹅掌楸的花瓣

它一定比我更孤单

子夜屋顶上的闪电,落在大平原上的雨滴

总是被黎明驱赶着的河口的雾气

远走四方的火车侧身经过,对这不能停靠的小城表示同情

把汽笛长鸣当呐喊,留在半空中

这些,岂不比我更孤单?

    

I.

在一棵巨大白松的庇护下

我的居所有着钢琴的形状

松果在草地上排列着跳跃的音符

爱伦?坡的黑猫从小说里跑了出来,漫步庭院

它的绿宝石眼睛里一定藏着案情

一群纸制卡通狗在走廊里头顶香肠,吐着舌头

在半明半暗中做着恶作剧

墙上告示:“龙卷风已把邻州掀翻,屋顶上报警器高度神经质

随时会发出警报,请大家夺路而逃,往地下室”

而一只棕色蜘蛛全然不管这些,还在窗纱上漫步

它的目的地是我的书桌,是稿纸上的半首诗

是诗里写坏了的那一句

隔壁女画家勇敢地把一块块画布统统涂成全黑,取名《时间与生命》

时间就是什么都没有,生命只是漆黑一片

J.

我拿两根烤肉的细竹签当了筷子

是的,从筷子到刀叉,从茶到咖啡

需要十五个小时的航程

冰箱里,奶酪和豆腐对峙,披萨和面条冷战

在两种文化的交锋和谈判中

我独独爱着青玉米!

以一个出售酒类的小店为中心

而形成的快乐与激情的圆周,一直扩至我的公寓

扩至我端着哥伦比亚干红独酌的夜半深更

黑头发披散开,我想就在今晚就在这门厅里

争取解放,宣布独立

K.

我已打定主意:让血液流成一条宽阔平稳的密苏里河

对生活不反抗也不屈从

蜷伏在地上睡觉,喜欢这朴实的灰白色地毯

没有人与我相爱,也可以度过良宵

这里是北美大陆中央,这里离海很远

可是为什么总感到海潮正在上涨

要漫过窗外洁净的街道?

为什么总是在一觉醒来时,恍恍惚惚

以为这是在山东半岛?

L.

大平原和河流的内布拉斯加

玉米田已变成锦缎、毛豆地已变成金库

树林将醉成绯红的内布拉斯加

越过太平洋并驱车六个州的内布拉斯加

请这里所有粗大的枫树都答应:

我走的那天,要低垂下枝条,代我向大地请安

我只剩下了半生,请替我做个决定吧:

是该用来流浪

还是该用来结婚?

M.

是否我只活在今天,今天是老天的礼品

可是今天又是哪一天

时间本来没有开始,没有结尾,也没有方向

只是人类的假设

它其实更像一条可以任意来去的隧道

那国已年,这国才年

这国在时间之轴上刚刚走到那国的公元前

于是我说,从那个国来到这个国

就等于从21世纪初返回到了殷商时代

只是,它的标志不是青铜器

而是航天飞机和微软

N.

这城的寂静适合我的孤单

它们一起散发出清香

“我在这世上太孤单了,但孤单得还不够”

再往前,将从孤单走向孤绝

生命会圆满,会充满喜庆地张灯结彩

而此刻,像居住在地球上最后一幢房子里

夜色从露台上把我的身影抹去

蟋蟀的弹奏使得墙角加大了凹陷

我知道,这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日子

将发芽,将吐穗开花,将结果,将会有一个总和

但须在另一国度

——永远是,当然是,而只能是

《心脏内科》

1.

遇小北风和阴天,母亲就胸闷

在黄昏可监测到明天有雨

她的心脏已具备天气预报功能

是一个小小气象台

某天夜里,忽感到心脏要直立行走,跑出体外

她在速效救心丸的缓坡上,医院心脏内科

医院最严肃的一个科

管理最核心器官

一个介于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器官

心脏内科还翻译这个器官发出的所有信号

将快乐翻译成快乐,将沮丧翻译成沮丧

将活着和激情翻译成各类曲线,将死翻译成直线一条

2.

大街上,每人揣着一个小水泵

因生存、功名或情感而磨损了的小水泵

拖着身躯这个大货车斗子,匆匆前行

熬夜的、贪食的、嗜烟酒的、纵欲的、过劳的

伤悲的、自恋的、情动于衷而形于外的

善妒的、暴怒的、心高气傲的、肠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

想挣状元拨头筹的

最终都将到达

心脏内科

——这个修配厂

3.

在这里,疏通管道、封堵房室

安装促使水泵运转的起博器

(据说它以放射性元素“钚”作动力,

所以约等于建起一座微型核电站)

还可支架、亦可搭桥

全是为排灌畅通而兴修水利

或许还要修高铁、建飞机场

并发射导弹

医生们个个都是工程兵

4.

心脏何意?

中心,首都,国会大厦,紫禁城之太和殿

茫茫银河系里的太阳

与“心”字相关用语:

一见倾心、促膝谈心、心花怒放、剑胆琴心、心有灵犀、刻骨铭心

呕心沥血、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啊在高原这儿没有我的心——

人心不古、人心叵测、心术不正、利欲熏心、忧心忡忡

钩心斗角、人面兽心、狼子野心,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我心本将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里面都包含着这个最柔软也最冷硬的字

至于“爱”的繁体写成:愛

用笔划的披纷枝叶,将一颗心层层包裹团团保卫

安放于最中间

用覆了茅草的秃宝盖为一颗心遮风挡雨

安放于屋顶下面

古往今来,多少人怀揣一颗心如同怀揣一枚手榴弹

为这个字铤而走险!

5.

护士站的鱼缸里那只鳏居的金鱼

如此富态,没准儿已经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需要安放两个支架?

病房窗外的云雀,本想从天空攀登到天空

它的使命是天堂的高度

不料忽然大幅度跌落,俯仰在落日的树梢

也许该挂个急诊,送去做搭桥?

6.

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哲学家的心脏

各项指标均属正常

诗人则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或瓣膜关闭不全,或心律失常,或心动过速且有奔马律

至于心脏过于正常的诗歌作者

全都对不起诗歌

诗人的心脏

是柔软的、踉跄的、铅笔手写体的心脏

能摸拟全人类的心绞疼和心梗

有琥珀色泽和云母状花纹

至于一颗正在恋爱的心脏

扰乱心电图并使医学困惑

在加速度之外跳动,在流体力学之外流淌

它会裂缝,会碎,接近一盏水晶器皿

有时它会引爆,更接近一颗水雷

请设想

把一个牧师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商人的身体里去

把一个母亲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军人的身体里

把一个小女孩的心脏移植到一个政治家的身体里

白雪公主的心脏移植到巫婆体内,肖邦的心脏移植到希特勒体内

那么,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加

生动和美好?

7.

手术室位于走廊尽头,也是预言的尽头

被推进去的人说“再见!”

等候的人说“祝平安,我们等你出来!”

再见,再见,这扇门通向重逢,也通向永别

小时、分和秒充满暴力,踩着尖刀在走

地球放缓转动速度

上面被描绘过的山河摆设献祭的仪式

在这个占卜凶吉的门口

两个农家女子绝望地伏倒在地

把这幢十一层大楼哭得摇摇晃晃

我恰好怀抱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走过

上帝要从那册页里跑出来

扶起她们

这幢水泥楼就像那座没有来得及建成的巴别塔

混乱的语言造成隔膜

墙壁中藏匿了一些死者的灵魂

反使这混凝土建筑更加牢固

死不瞑目者偶尔会溜出,在无人的楼梯上徘徊

寻找某只丢失的鞋子

并想撬开档案柜,翻看自己的病历

寻求复活之路

8.

护士帽努力维持青春的形状,小推车吱吱扭扭

驶过走廊

按床位编号分发塑料小圆盖

里面盛着六七粒大小不一的白色药片

每一粒药片都会说“阿门”

一次性输液器把正义通过细长软管接进静脉

那忧郁的蓝色,体内的多瑙河

最终蜿蜒注入心扉

躺在下方的那个苍老之人离童年多么遥远

如果她在这世上有什么缺憾,我肯定就是那缺憾

一只签字的手背向她

微微发着抖,哦,怎样才能骗过死神

重症监护室两个手术后的男人

名字差点儿因心梗而套黑

此时正无比艳羡地谈及某单位许诺的待遇之一:

“死后上报纸”

他们的谈话令我那强劲的心脏

忽然放开闸门,呵呵而笑

甚至使我的心脏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欢呼雀跃

9.

不愿在体内搞工民建的,转而求助中医

面貌清癯者穿对襟布衣端坐

抚摸细细臂腕,遥想大禹治水传说

以模糊的文学语言来描述病情:

“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水谷精华之气不能转达,

寒邪侵袭,阻滞经脉,伤阳耗气,心神失常

脉微欲绝,神志模糊,面色晦暗,口唇淡白而不泽……”

这多么像在描述黛玉在贾府的处境!

至于开处方,则相当于使用一系列名词,辅以数量词

来写一首意象派的诗

“半夏10g,桃仁12g,桔梗15g,瓜蒌20g,甘草10g,

赤芍15g,麦冬10g,玉竹6g,栀子6g,菖蒲6g

旱莲草20g,灯心草6g,杭菊花9g,

紫玫瑰花——含苞未放者10朵”

啊呀,这岂不类似于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这岂不是在描写一个繁茂的春天

从三味书屋回到了百草园?

所以,我认为中医,理应划归文科

甚至中文系

一位年轻女中医望闻问切时

穿坦胸露背欧式礼服,戴听诊器,满口西医术语

仿佛间谍正在里通外国

提及根克通,即盐酸曲美他嗪,却浑然不知

后来又说成是维生素

我在心里反驳:“如果根克通是维生素

那么莎士比亚就是一个木匠!”

10.

这个器官位于胸部上方,偏左

就像世上的革命大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

偏左

就像热烈、诗意、先锋和人文大都集中在

左岸

这个器官在身体的位置

还有点儿类似于

以色列

在世界版图的位置

真正的暴动和起义

来自这里  

最终以三段论的形式

宣读遗嘱或判决,以及标准答案

对生的最好论述是死,对跳动的最确切证明是停止跳动

血液巡回旅行,不超出皮肤边界

血液掀起浪花,拍打脉管壁,以千百万年之韧性

当血液由心房流入心室

每次收缩和舒张,都是相爱之道

那些蛋白质和铁

扬帆远航

11.

楼道大门上,“心脏内科”字样以深红色写就

那不是油漆而是血,在闪亮

查房时间,作为病人家属,我被轰赶出来

坐在自带的小折叠凳上

那么低,那么矮,那么容易塌陷

用听天由命的姿势概括人生

在墙角凹陷的阴翳里

被自己的影子捆绑

以前半生的空旷,反刍如今带镣铐的日子

一天比一天更老,一秒钟比一秒钟更老

脉管渐渐被烦劳堵塞,脏器齿轮老化

当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至无可挽回

当心不再是近郊,而变成最远郡县

是的,那就干脆——

爆裂,拉倒

此刻,我尚在中途

外表疲倦不堪,像清朝末年

而身上的血,还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地流

天地悠悠地流,独怆然而泣下地流

抽刀断水水更流地流着,举杯消愁愁更愁地流着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地流着

像盛唐那样流

12.

夜晚,心脏内科病房的人都睡着了

身体的堤坝在合拢,血脉从前世流到今生

那有炎症的屋顶接通了

苍穹和时间

天空的循环系统由星团和星云组成

太阳系的CT是孤独的,银河系的CT多么浩渺

以当代为导管,插进光阴的主动脉

让X射线壮阔地穿透——

为古代和未来做个造影

请问上帝,人世茫茫,生死茫茫,天地茫茫,古今茫茫

宇宙之心

在哪个具体位置?

13.

当太阳又在东方地平线上跳动

这幢高大的水泥楼一层一层地醒来

窗外杨树枝在空气中写着:“早安”

热水房在走廊中段,弥漫出形而上的思考的水雾

通过墙壁装置输来的氧气吐着气泡,咕噜咕噜地自我辩论

床头柜上,焖冬瓜是厚道的菜,配以小米粥煮沸的深情

毛巾和碗筷们将理论运用于实践

新的一天开始了,请原谅,我对生命的喜欢比昨天少了一些

但依然有着亚洲式的耐心

14.

出院那天,春雪融化

浅风摇荡在初萌的柳梢头

扶着母亲,医院一幢古旧的西式灰砖小楼前

把方格子围巾系好

等着车子到来

病历之厚,约等于一部长篇纪实文学

收拾好的物品,堆放脚边,它们跟人一起煎熬

熬成了家当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人跟蜗牛并无两样,生活即忍耐,在大地上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是的,不可活得过快过猛,多大马力的心脏

都有自己的方言与口音

都会警钟长鸣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偶尔打盹、发愣或坐等

所有年月日根本就是同一天,一天也代表所有日期

一个人的一生其实相当于人类的历程

从蓝田到河姆渡,既然有那样一个漫长的早晨

那么也应该有同样漫长的

晌午和黄昏

《城南哀歌》

1.

我万里无云

我独来独往

我对一座山心悦诚服

山之褶皱和岩层是地质说明书

血肉之躯在它面前至暂至轻

有毁灭感的晌午让人看见了余生

风压抑着想法,吹过深深的柏树林

整座城空洞,徒有虚名

众多捕猎者不知所获为何

这是多山的城南

诗歌在汉语城头上破晓,睡眠和梦话免费

读书读到抽筋,写字写到麻木

一边背负自己一边自我辩论,直到举目无亲

二分之一个我已经瓦解

此一半对彼一半无牵无挂

接下来以单音节形式存活,附加微粒与碎片

思想整天在南山上奔窜,偶尔靠近悬崖

在城之外遇见城,在山之外遇见山

2.

山坡上,坐着半生

背风处的缓坡是谦逊的

遥望山峰庞大的额头,遥望上方的青天

以及时间之悠悠

像麻雀一样,爱着冬天的灰绿和枯黄

除了阳光,还有谁能促膝倾谈

一朵亚克力桔梗花在刘海上斜斜地开放

眼镜在鼻梁上确立了王位

黑色呢外套裹着有边有沿的虚无

我不在此时此地,从未在此时此地

我跟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在一起

手上有带壳银杏果,微毒,日啖不应超六颗

却一口气吃掉六十六颗

不远处几个空坟窠洞开

似乎想说话,却已失语

郊外的太阳把泥土记在心上

从死者胸膛上生长出谜语般的杂草

一百年算什么,转瞬即逝

人已迁走还是复活?

3.

东离西有多远,我离得就有多远

长相三心二意,妆扮不愿花香鸟语

站在世界的边上,临着人间的深渊

一阵又一阵晕眩

天离地有多高,我离得就有多远

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那么远

春天,沙尘暴吹来一个黄土高原

冬天,雾霾把仪表撑破

我离得越来多远

一个空了的躯壳,又以陷阱填充,空而又空

在大地上走神,地球踩着我的心向前滚动

一场白日梦足以让它停下来

肉身捆绑我,限制我,定义我

我的困境是宇宙的困境

4.

这辈子去的最偏僻地方,就是你

见过的人民大众,就是你

惟一的证词,就是你

世界最大奇迹,是我遇见了你

有人忙于赶考,一生都在进京赶考

我的梦中人却是陶渊明

一只慢腾腾的甲虫注视前方

眼神绝望

5.

半山腰,一座颓圮古寺名字正宗

其实只剩地基、底座和台阶

雕着莲花的巨石就这样看见了身后事

看见了自己的空

各朝各代吸进呼出的气息和打出的饱嗝

令碑文日渐模糊

一枝梅花从崖上斜插过来

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一次次到来,与山交换呼吸

与有名无实的寺交换虚无与苍茫

还要温习石头缝中的历史

(水泥是没有历史的)

时间是无尽的线团卷轴,贮存在钟表里

一点一点地向外抽,抽啊抽

掩埋一个个盛世,也将掩埋我

而山峦奔放依旧

6.

众叛亲离之后,开始明辨是非

积木搭就的城南

松柏掌握话语权的城南

在家门口小河沟里翻船的城南

在地图上圈出来并争取自治的城南

临近黄昏的看望,很像扶贫

外面那么吵,屋里的小花静静开放

凉台上一盆芦荟,捧着卑微的青春

桌上冰糖橘是一个象征

心思简单得令人起疑

家里椅子共有三把

坐一把是独处,坐两把算交友,坐三把,就是社交了

有的人来了,却不知道

该坐在哪一把椅子上

不知怎样称呼才算合适

仅一个名词或代词,就能隔开彼此

甚至只嘟囔一个音节,世界就会倾斜和失衡

身体在门廊打转,开放时代的自闭主义者

在幻觉里等待事情发生

7.

一捆又一捆汉字,堆成麦秸垛

高过肩膀和头颅

里面可有温热的鸡蛋或蓝宝石

藏匿着?

敲击键盘是发出的惟一声音

音调在静夜里高亢而悲壮

不远处的高速路上,欲望和速度成正比

与书中稼穑多么不同

独自一人的海军陆战队

侦察并突袭词语的碉堡,把句子的工事夷平

空白之页正生出眩晕的翅膀

光荣和梦想被埋进凉台的花盆

在泥土的幽暗协会中

被命令发芽

8.

我被扔进了一个螺旋桨

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与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分离开来

心里渐渐明白了

肉体和月球之间的隐秘关联

我比窗外那棵硕大无花果树更离谱

无花且无果

为伟大的零而奋斗

被太阳洗劫一空之后

只剩下了作为木料的身份

喉咙和食道统统关闭,不说话不吃饭

呼吸是被迫的,气体变固体

脉博来自馈赠,并非自主

一整夜,雨夹雪落在窗台上,落在心上

我想让出我生存的位置

天成了铜,地成了铁

哪里是避难所?

把审判当恩典,把荆棘当冠冕

我在这世上的监护人

不会是任何人

9.

人生单调之极

既没去过南极,也没坐过监狱

最大经历是在这个时代之南墙上

碰一鼻子灰

对于你,我是外地人

对于他们,我是外省人

对于所有人,我是外族外邦人

在中国,我说汉语却很少有人听得懂

从此,要像两只耳朵那样永不见面

谢绝来电,谢绝来函,谢绝参观,谢绝拍照

谢绝大街和市面

就这样各自走散

剩一场大雪来表达茫茫情怀

10.

我对不起身体内的那个李白

里面甚至还有一座他的衣冠冢,等着春风来

我不应让只剩背影的青春坐冷板凳

活得保守,以古汉语写十四行;活得反动,远离十戒第七条

我不该如此暴烈生猛地

对付手无寸铁的日常生活

要恢复健康,先大病一场

要灵魂得救,先厌弃今世今生

要蒸蒸日上,先得破产

要聚首,先要生离别

要刻骨铭心,先挥一挥衣袖而去

要获得本质,当先给虚幻让路

要复活,必须先死去,涂上香膏裹上布,葬入坟墓

等待一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说:“出来——”

迎风坐在半山腰,山下是街市

我已把这城南好好地爱过一遍,从年少爱到中年

从郊区的城南爱到市区的城南

从纸质的城南爱到数码的城南

从红砖到马赛克,从木头到铝合金再到塑钢

都是我爱着的城南

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作为全城海拔最高点,不为俯瞰,只为触摸天空

活在城南,与本市其他区域无关

才华的行政区划在城南,幻想以城南为基座

命运在城南是磅礴的

大学、机关、银行和菜市纵横,若以诗的准则来管理户籍

仅有个别人在此栖居

为何聚于此?等石头开花还是等柏油路发芽

离开这里去远行是为了再次回到这里

去过美利坚了,足以支撑我把城南的日子

过成三万里之外的模样

当血管中奔突着太多疑虑

使呼吸不再悠远

方圆六公里,城南变旧事

请不要告诉我:城南是一场大梦

11.

梵高做过牧师,后来疯了

尼采自幼熟读圣经,外号小牧师,后来也疯了

——反基督,用的是基督徒的狂热

当他说“上帝死了”

这话之后半句常被忽略:就死在你们的手中

鱼在水中,知道水的温度和气味

如在水之外,就无资格评判水

耶稣与外星人有关么,他是不是最早的宇航员

他再来时会不会乘着UFO?

在大地上生息,云端一定有怜悯的目光

望着我们

没有敌人,只有昏暗的斜坡

不跟人群互动,不去破坏市容

甚至准备放弃与你交流

尽力躲藏,瑟缩着变小

在毛绒外套里与自己和睦相处

一边喝咖啡一边望向窗外

枯叶卷入泥水,冰碴留在车辙里

早晨跟黄昏下棋,构成昼与夜

12.

在同一座城里划分南方和北国

最长的经十路当做赤道

城南继续往南十公里,是出生地

三山田峪交汇,众泉紧依磐石,像果汁机一样

从谷地里榨压出清流来

历城一中的钟声唤醒了围墙外的麦苗

父亲母亲相遇,我无形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一座绿顶红砖楼被高大白杨庇护,一定还记得我

因小产而体重四斤,哭声却震落树杈间的雪,惊飞喜鹊

正遭受歧视的父母为社会、为亚洲

错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超大肺活量在窄小空间引爆

头脑里有众多无政府主义蜜蜂嗡嗡作响

父亲像诗人一样,没能活到自然死亡

在街道的纵横脉络上占卜命运

骑自行车去撞汽车

去世将近九年,我一直假装他还活着

把自己当成有父亲的人,而不是半个孤儿

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我还会在尘世的某个拐角处

突然遇见他

13.

童年土生土长,少年开喇叭花,青春上房揭瓦

中年与人群对峙

想把椭圆地球纠正成标准圆形

将北回归线往北挪移上百里

而老年会散发黎巴嫩的香气

心偏远至地极

生是休假,死是加班

死后,请将骨灰塞进枪膛

瞄准世界,扣动板机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要保持心平气和

要微笑着

而现在,独自往下活,暗暗地活

像一头耕牛一样默默无语

活得低碳环保,五脏六腑在平衡之中保持尊严

独自活下去

爱地球,亦爱火星和冥王星

安静等候命运的专案组和岁月的拆迁办

独自闯过每一天

坛内的面必不减少,瓶里的油必不缺短

一场必须破纪录的跨栏运动,要急速奔跑

翻越一颗被撕扯的心脏

一万条道路中只认一条,走投无路至悬崖

既不能折返也无法跳下

与人共处时的孤独,形单影只时的深渊

不知如何胜任自己

必须选择一个,按下确定键

一个人,不是疑似两人,更不必佯装群众

在任何角落,按天文学时间概念

丈量这短得可忽略不计并离题万里的一生

恐慌和卑微在星空里

得到和解

14.

白日放歌纵酒,夜间秉烛漫游

总有人在书里等我,册页的千山万水

有沟壑、松林、草甸、石径、崖壁、庙宇、泉水

我想知道,哪一本最简洁有力

可以成为随身携带的祖国

翻过一切,到了另一边

就望见了大海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四十年的苍茫

两室一厅的孤独,五十三平米的富足

昏暗小屋像主人一样粗服乱头,却标五星级,赛别墅

桌上的半块馒头不会背诵锄禾日当午

咸鸭蛋不会背诵春江水暖

只吃蛋黄不吃蛋清,只吃白菜叶不吃白菜帮

我是败家子,败完了打算从头再来

而此刻,有人正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表

起承转合

真理被装订得整整齐齐

正反两面,印刷体,文白夹杂

那是向我一个人发布的红头文件

多么迥异,我的魂不在体内,而在背包里

失队离群,终跟流浪猫交上朋友

喜和忧,动辄漫山遍野

从这里到那里,中间隔了一条河

水的潋滟里带着懒

堤岸上,挂了霜雪的菠菜还绿着

光秃的白杨在风中快意恩仇

15.

想沿着家门口窄小的柏油路

一直走到天上

想把一架山当梯子

登攀到空中,一直到达宝座前面

想加大油门

闯过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从今生直冲到来世去

人直立行走,比四蹄动物更容易抬起头来望天

而河马过于例外,为仰望星空,干脆把双眼

长在了头顶上

请给一架倍数足够的望远镜

得以望见上帝

我有许多困惑,向他一一提问

16.

我对着墙壁发言

在死胡同游行,勇往直前

我名词动用

直截了当,一头撞在横断山脉

我的诗和罪形成同心圆

把性别放在括号中

我走过尘土飞扬的人间

留不下光荣事迹,身后无名

我血压低,头晕,太阳穴鼓青筋,在沉默中哗哗流泪

像园子里的草木一样卑微,相信早晨和露水

喧嚣簇拥着股市,一步步走向全线飘红

川流不息地吃饭,风起云涌地开会

客厅里刚出笼的赞歌一毛钱一斤

形容词的荤腥和名词的油腻

合成灌装的液体

化工制作的雌性跳上房梁,成为美女

谗媚的余音滋生着病毒,令癌症鲜艳

确定云朵也有阶级性

致使水系在入海前须互不干扰

而井水与河水相犯,犯下半生错误

后半生开始了,请筑坝建堤,兴起分水岭

表情变得多云

通向未来的指示路标有两个

一个叫阳关道

一个叫独木桥

从温柔的淤泥里救拔

体内的西北风从最偏僻角落吹起

血管中的字母散了队形

自由在脚下打开

爱是永不止息

要原谅七十个七次

得把这样的话背诵多少遍才能将心中狂澜平息

我不懂:城南有我,还不够吗?

17.

我把谁当作良人,等在香草山

不惊动,不叫醒,等到对方情愿

直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我允谁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让北风兴起让南风吹来

吹在园中,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

我把谁放在心上如印记,带上臂上如戳记

家中所有财宝都无法交换

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

雅歌至此成绝响,最后一个音符坠毁,没有余音

接下来就是杳无音讯

你的雷达找不到我这个失联的航班

心上的尖刀要拔下来,留有窟窿也要拔下

痛苦必须耗尽,必须坠落,必须抵达终点

必须有期,不与未来相连

必须嘎然而止于苍茫之中

如果还有心问起下落

只需遥指一下这城南的群山,山谷中的风

从此只爱——孤寂

只跟它惺惺相惜

它是我的江山,是我与命运抗衡的核武器

它后退,对延伸的路面和车轮怀有歉意

它让我在软弱中得到覆庇和能力

它广袤,大而鲜嫩,轻盈而单纯

它太平,离开生活的施工现场,隐遁于郊外和远方

它本土主义,在自身里面埋藏机密

它空悠悠,它蔚然而深秀

18.

要回到原来

一块蓝印花布的样子

在和蔼的空气里

贴着安静的红喜字

要回到原来

旧砖路上绘着往年的苍苔

微风吹着年轻的裙裾,吹着这世上

孤零零的每一天

要回到原来

起初并不相识

只是听说过彼此

奥德修斯从未去过特洛伊,未曾漂流海上

素馨开白色花,开得无知无觉

要回到原来

我年少轻衫薄,怀抱一缕南风

君子贮立野地,混同于一株健硕玉米

各自偏安,扛着落日

没有千疮百孔,岁月浑圆

要回到原来

时间还储存在钟表和日历中

门前杨树仍姓自己的姓,后院腊梅还叫那个名

比邻而居,月光为小径

做着注脚

要回到原来

放虎归山,完璧归赵

我把你还给你,你把我还给我

不必通缉,如此软弱无助之人

只会倒在自家门槛

要回到原来

或者论堆或者摊牌

坐成里程碑,躺成地平线

最小的国也有主权

也有一个首都

要回到原来

向生活缴械投降

削平我与你构成的锐角

以握手言和的方式永别

以无穷无尽的谦卑请求原谅

19.

地势高爽的城南

一个下午灿烂,海拔在斜阳里放下身段

了不起的泰山向北延伸的余脉中

这是最后一座

当然亦可当是最初的一座,向南一路壮大成青未了

蜿蜒道路缠在山腰,我似一只七星瓢虫走在上面

以最快速度最高心志赶路

望过去却很笨、很慢

日光西沉,白月亮升起,星子也将出现

上万年的化石,上亿年的缓缓转动,就在身旁和头顶

山岗起伏,蓑草和青松相映

我注定不是乔木,而属草类

还是最低垂的那一株

未化的春雪零星散落于碎石间,是清寂和落寞

神的目光落在这里,昭示无限

我正在把这短促得像一声叹息的人生虚度,即将度完!

接下来是一场浩荡的返回,返回到

钟表管不着的时间之外

卫星测不到的空间之外

20.

此刻下山

从城南的背面绕到城南的正面去

宛如为歇息而溜下思想的峭岩

山下还是高地,是海拔仍然高于全市的城南

那曾是共同的海拔,现在只是一个人的了

回首暮色中的小山,它在变绿,准备以欢乐束腰

通向家门的路,两旁有法桐和冬青

我想辨清并确认

我的孤单变圆

其轮廓类似城南版图

在山上呆到天黑,渐消的夕光建起一个拱门

孤单之中有亮,有吹拂,有依有靠

南园草木知晓似水流年

呼吸凌乱,充满萌发的意念

据说此地

还在继续升高,以每年0.5厘米的速度

在平庸的时代,惟此事富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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