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和中医

奶奶是个先生嬷,闽南管医生叫先生,把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叫先生嬷。奶奶是看囝啊的,看儿科的。有一天午后,我们坐在院子里,奶奶跟我说起她的学医经过,以下是奶奶的陈述,今天根据我的回忆整理出来:

“几十年前,那时候你五姑还很小,病得很重,听说康美(家乡的一城镇)有一个先生嬷看病很好,我就背着她,走了三四十里地,找到了先生嬷。先生嬷看了看,说要来五次,就能治好。我们听先生嬷的话,隔一段时间,去一趟,最后治好了。有一次先生嬷对我说:‘看你面善,有爱心,而且离我这里也比较远,我教你学医。’

奶奶跟我解释说,那个年代穷得很,怕徒弟抢了师父的饭碗,所以先生嬷才说离得远的教,近了就不敢教了。就这样来来回回,我学了一点看囝啊的方法。”

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人请奶奶看病,因为看的都是幼儿,有的才刚生下来的,所以多数情况都是大人来请奶奶到患儿家里。而我常常成了跟屁虫,跟着奶奶去这去那。那时候穷人多,多数给不起钱,报酬常是一碗好吃的面线点心,我跟去了,当然也有我的份。点心里常用海蛎淡菜虾米、鸡蛋香菇、青菜瘦肉为佐料,有钱人家海鲜会多一些,非常好吃。就是这份点心最令我惦记,总想跟奶奶出去看诊。

奶奶平时有空就去山里田间,捡些药材备着,比如番石榴叶、龙眼叶、龙眼壳、荔枝叶、荔枝壳等等,有壳的时候用壳,没有壳的时候用叶子。这几种药材常用来治疗小儿湿疹,把几种药材,如果是叶子就每种三五片,放一起在锅里熬水,然后用水给小孩洗澡,一般都是奶奶亲自给小孩洗,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在奶奶手里多是乖巧的,奶奶慢慢的柔柔的,撩一撩水到小孩身上,或把小孩泡在药汤里,手在小孩身上捏捏揉揉。洗一次没好的,过几天再洗。

奶奶说比较严重的湿疹,要用茅莓的茎叶洗澡,这个我倒是没见过奶奶用。

再严重的皮肤病,记得奶奶用过一种更特殊的方法,那是邻居一个小孩,年纪跟我相仿,那时候七八岁的样子,奶奶嘱咐小孩的妈妈去找一个破鸡笼,越破越好,拿着它到旱厕旁边点着,趁着火势,把衣服脱光,边转圈边烤。我好奇跟着去了,看那小孩,就在厕所旁边,赤条条的,在火焰边转圈,我偷偷的笑他。最后小孩的皮肤病竟是好了。

还有一种比较奇怪的病,叫猴??,估计很多人都不认识这个“??”(一个病字旁里面一个八,电脑能显示,手机好像看不到)。我也不知道怎么读,闽南音读法与“爬”的闽南音相似。后来我在医书《活婴金鉴》看到这种病。“??”字从“疒”,属于一种疾病,里面一个“八”字,指的是八月,所谓??证,是指小孩出生后,八个月以内所发生的疾病。而猴??这个病,主要症状就是不断消瘦,小孩不长个,不长肉,一天天的瘦下去,去医院检查也检查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医生常常束手无策。

村卫生室里有个小孩就是得了这种病,奶奶带我去看了,小孩特别瘦,就像猴子一样,腿上来就是腰,没有屁股的感觉。奶奶找了一张往年的春牛图,用剪刀把上面的猴子剪了下来,卷成一卷,用黑线白线许多线,我忘记有几种颜色,给猴子图缠起来,然后系在小孩当天穿的衣服上,随身带,天天都带着。然后奶奶给小孩洗澡,又是揉揉捏捏的。三五天洗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小孩变样了,长起来了。现在想来这种病,应是吸收不良,营养缺乏,可能适合七味白术散之类的健脾药,当时也不懂问有没有其他的症状。

《活婴金鉴》俞长荣、蔡友敬推荐序

还有我一个侄女,年纪比我大一岁,当时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体重很轻,奶奶说一手就能拖着她,能放进普通的抽屉里。因为孩子没力气,吃不出母乳,孩子的妈妈和奶奶,也就是我的堂嫂和婶婶,怕有孩子有病、养不活,都不敢要。奶奶抱过来看看,认为没有问题,只是小了些而已,用手指刮了一点米汤,放小孩嘴边,看她会吸。于是奶奶就天天伺候养着,后来长开了,有样子了,现在侄女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另外有一些小问题,比如有些人在路上受了惊吓,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的,也会来找奶奶,奶奶就嘱咐他们:“在哪里受惊的,就在哪里捡几块石子,配着金银戒指或镯子,煮水喝。如果还没好,就做点好吃的,在那条路上敬敬土地公。”有些人一时半会找不到金银,奶奶就随手把手腕上的银镯子摘给他们,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奶奶的镯子被煮过多少遍了。

没出去看诊,也不农忙时,奶奶教我们玩牌啊,就是那种四色牌,不像扑克方形,而是长条片状,每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将士象、车马炮等等,打起来有点像麻将,有三联,有碰有杠,也是打一张抓一张,糊的时候不叫糊,而是说“到”。两个人可以打,五六个人也可以打,奶奶教我们几个孙子的学打牌,闲时就聚一起,或桌上或床上,三五人嘻嘻哈哈的,很是热闹。过年的时候会打点小钱,一块两块的,如果奶奶赢了,会把钱给我们去买零食吃。

有时候我们输得多了,垂头丧气,奶奶会讲那种搞笑的段子,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段:“解放前,有一个地主很有钱,霸道好作恶。有一次得了一个怪病,满头生疮,头发都秃了,顶着一个癞头,有时还流臭浓水,苦不堪言,找了许多郎中,都没治好。这时候外地来了一个郎中,对他说:‘晚上抓三五只鸡,喂饱了,把地扫干净,拿一个鸡笼罩子把鸡罩在这地上,明天起来,把鸡屎收集起来,抹头上,如此抹两三次,就可以治好你的癞头’。地主真的照办了,后来果真好了。”听完奶奶的故事,我们也哈哈大笑,喊着:鸡屎鸡屎,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后来读大学了,才知道确实有用各种粪便治疗疾病的,如鸡屎、鹰屎、雀屎等等,以及现在还常用的蚕砂、五灵脂、夜明砂……

因为我是学医的,所以有时候奶奶讲话比较说得开,奶奶身体特别硬朗,但是生活多艰苦,她说:“当时我怀着你四叔,已经足月了,但是还要上山砍柴,那次我砍柴回家,把一两百斤的柴草刚放下来,一泡尿憋得,赶紧进屋,小便的时候,你四叔就这样生在尿桶旁。”当时穷苦,奶奶上山是为了生计,现在我喜欢上山,是为了采点药,有时候采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奶奶会来翻翻我的战果,然后指指说:这是田乌草(学名墨旱莲),这是土泥头(香附),这是大丁头(土牛膝),这是笔须草(金丝小草),这是五根草,这是凤尾草……然后说她们是怎么用的。有一次我捡了几颗种子,奶奶说是柯籽,古早的时候,做糕点,就用它蘸红花水,给糕点上点梅花印,看起来很水(就是漂亮的意思)喜庆。

柯籽

随后奶奶又说:“柯花开,冻死老乌龟。”(闽南音开和龟是押韵的)柯花是冬天开。说的时候,奶奶眼里多少有些落寞,奶奶是真的老了。

柯子的梅花印,手头没红花水,用的墨,半开的柯子出的形状更含蓄好看。

儿孙们都出去工作或上学,大奶奶九岁的爷爷也去世了,奶奶孤单,那时候我想给奶奶找点事做,想着早几年奶奶会缝扎头发的网罩,我就对奶奶说:“没事的时候,给我缝几个发罩,我送给女朋友。”奶奶笑了说:“新社会哪还用这种东西。”最后奶奶给我缝了两个,用的是黑色的鱼线。

奶奶的头发长长的,梳一个发髻盘在后脑勺。奶奶喜欢戴花,我喜欢种花,奶奶大我六十岁,我在读初二的时候,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种了两株茶花,如今亭亭玉立,三四米高,过年的时候,恰是盛花期,奶奶七八十岁的时候,我会摘两朵,插奶奶发髻上。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街上有卖玉兰的,买两三朵戴头上,味道很香;还有一种花,有的地方叫指甲花,细细蓉蓉的花朵,味道好极了,在洪濑(老家的隔壁镇)有碰到过。后来机缘巧合,我遇到了这种花,当时我只是觉得好、觉得香,就采回来了,奶奶惊讶的说:“就是这种,就是这种,你哪里采的?”后来二叔病逝,奶奶就没戴过花了,再后来奶奶自己洗不了头发了,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奶奶,奶奶坐在我前面,我慢悠悠带她到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

这次奶奶摔倒了,我去山里采了野牡丹,紫色的花朵大大的,我插在花瓶里,放桌上,我们坐在桌子旁边,用平板一起看电影。奶奶说:“把花放土地公那里吧。”

奶奶走了,在这个世上,“奶奶”这个称呼,我从此用不了,每当闲暇时关于奶奶的回忆历历在目,一个人坐下来,静静的把这思念写下来,写着写着咽喉梗痛、泪流了下来……

陈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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